??小扇引微涼,悠悠夏日長。蟬鳴聲剛怯怯地試探著響起,檐角那株絲瓜藤便已悄然織滿了竹架,綠意蜿蜒,投下斑駁的涼影。母親從塵封的儲物間深處,尋出了那把舊蒲扇。扇面是經年沉淀的淡黃,邊緣已微微毛了邊,一圈細密的磨損,竟像極了外婆眼角那些溫柔舒展的紋路。她取來一方潔凈的軟布,細細拂去歲月積落的輕塵。蒲草那獨特的、帶著陽光烘烤過的干燥暖香,便悠悠地彌漫開來。
??午后的驕陽烈得晃眼,我蜷在清涼的竹榻上翻著書頁,母親就坐在榻旁的小凳上,低眉專注地擇著豆角。她手中的蒲扇節奏恒定地搖著,不疾不徐,如同一種安詳的心跳。風是碎碎的,一縷一縷,淘氣地溜過書頁的縫隙,又拂過我微汗的臉頰,攜來草木蒸騰的清新氣息。母親的手指靈巧,捏住碧綠的豆角,只輕輕一掰,“啪”的一聲清脆利落的輕響,便與蒲扇搖動時發出的“沙——沙——”聲,交織成夏日午后最熨帖人心的韻律。
??外婆也有一把心愛的扇子,竹骨清雅,扇面上繪著疏淡的淺粉桃花。她常說,那是外公年輕時走了幾十里崎嶇山路,特意從鎮上給她捎回來的。外婆搖著這把竹扇,坐在吱呀作響的老藤椅里,膝頭放著針線笸籮,慢悠悠地給我們講那些泛黃的舊事。晚風輕拂過她如霜的銀發,拂過笸籮里零碎的布頭線團,仿佛也把她故事里那些遙遠的悲歡離合,都吹得格外柔和。講到動情處,她會微微一頓,用那光滑溫潤的竹扇柄,輕輕敲敲我的手背,眼底蓄滿的笑意,比夏夜最亮的星辰還要璀璨晶瑩。
??鄰家的娟姐,則珍愛一把自己繡制的精巧團扇。嫩黃的細絹面上,幾朵淡紫色的牽牛花嫻靜綻放,藤蔓纏繞。我們幾個小丫頭最愛湊在她身邊,看她坐在濃蔭匝地的葡萄架下,一邊搖著團扇,一邊飛針走線地繡著鞋墊。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葡萄葉,篩下細碎跳躍的金斑,落在她烏黑的發辮上,也落在那絹面搖曳的花朵上,光影浮動,像撒了一地的碎金箔。她白皙的手指拈著銀針,引著彩線在布面穿梭,針腳細密勻稱,如同她扇下送出的風,都是那樣輕輕巧巧,帶著少女特有的婉約氣息。
??后來,在燈火通明的商場里,我也曾見過許多精致的折扇,象牙骨溫潤,蘇繡面華麗,然而握在手中,卻總覺得少了些魂魄。空調的冷風呼呼地吹著,強勁卻生硬,那涼意仿佛能穿透皮肉,直侵骨髓。每當這時,我便格外懷念那些搖著蒲扇的悠長夏夜。外婆低沉綿長的故事,母親指尖豆角的清甜,娟姐針線間的低語淺笑……都隨著小扇搖出的那陣陣清風,一圈圈地漾開,漫漶,最終沉淀成心底最柔軟、最溫暖的褶皺。
??前日整理舊物,在箱底重逢了母親那把蒲扇。蒲草早已褪盡了鮮亮,沉靜地泛著舊年的黃,卻依舊固執地散發著那熟悉的、淡淡的干草香。我把它捧到陽臺,學著母親當年的樣子,手腕輕搖。風,溫順地拂過臉頰,掠過鬢角——竟與多年前那個蟬鳴聒噪、鳳仙花開的午后別無二致。樓下花壇里的梔子開得正盛,濃郁的甜香乘著風,裊裊娜娜地飄上來。這氣息,這風,這扇……時光的界限瞬間模糊了。恍惚間,母親又坐在了那張竹榻邊,指尖染著豆角的汁液,身旁擱著擇好的青菜。蟬聲在濃密的樹葉間不知疲倦地滾來滾去,一整個夏日的清寧、悠長與無言的深情,仿佛都被這把其貌不揚的小扇,溫柔地搖勻了,妥帖地封存在了緩緩流淌的時光深處。
??原來,有些溫暖,是刻在骨血里的印記。它們不依靠熾烈的火焰,也不憑借喧囂的熱鬧。就像這小扇搖出的清風,不烈,不躁,徐徐然,恬恬然。它卻能穿透漫長的歲月煙塵,一遍遍,執著地拂過心田,把心搖得軟軟的,像浸透了溫水的棉絮;又把心搖得亮亮的,如同被月光洗濯過的夏夜池塘。這風,是時光的信使,也是靈魂深處永不熄滅的微光。 (楊麗麗)